早年间,我的父亲在业余京剧团票戏时,我就爱上了给杨家将昭雪的《清官册》,对后来如何惩办迫害杨家的潘洪这件事情,很关注,并且也忘不了我父亲扮演过的这个七品县令的形象。
只是60多年前,少年的我不明白审潘洪的戏,为什么叫《清官册》呢?是否这个戏里面有一大群清官呢?也没有看到寇准捧着一本什么册子呀?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听戏的增多,我才知道原来戏里删掉了一个情节,在选择由谁来审理潘杨两家的官司时,皇帝调阅了登记清官的档案,从中选定了霞谷县的寇准,寇准在审理这个案子前已经是在册的清官了。
省略了这个情节,并不妨碍对寇准人物形象的塑造,我喜欢《清官册》,不仅是因为内容,还因为剧本结构、唱段安排、唱腔设计都很成功。
整个《清官册》以金牌调寇打头,一下子就制造出抓住人心的气氛,面对金牌调令,这是让寇准忐忑的:他不知道皇帝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他连母亲也来不及辞别,仅仅和夫人打个招呼,接过夫人的饯行酒,匆匆地扬鞭策马而去。在这里,没有详细的叙述,没有过多的交代,完全是突发事件。我从演员的表演——歌唱和动作上,从前辈艺人对情节的设计上,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事情的紧迫,体会到刻不容缓的氛围。《清官册》所营造出的节奏和气氛,使观众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寇准那颗诚惶诚恐、疑惑不解的心。这场戏的情节是急迫的、紧凑的,而人物的心情,也是急切的、紧张的,试想,如果此时主人公大唱特唱咏叹调,该多么不和时宜啊?“接过夫人酒一樽”,自然就不能唱长了,也不能唱慢了,唱段只有合情合理,我才爱听、爱看。
但是,寇准如果没有心理活动,就到了京城,那也不合理、不真实。他走在路上要思索,吃饭、睡觉时要考虑,尤其是夜深人静,一个人时,肯定心里还要猜测、揣度,面对突如其来,失眠是难免的、正常的。所以“独坐馆驿”是《清官册》的戏核,大段的 [二簧] 安排在这里出现,才既符合剧情,又能充分发挥演员的水平。更重要的是观众到了此时,才能静下心来,回忆寇准的人生经历和人生体验。如果这段唱腔出现早了,肯定不能让我听得从容、听得惬意。因此无论马连良,还是杨宝森,都能让观众听过了瘾,所以我喜欢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这段唱腔,并百听不厌。
第一句“一轮明月照窗棂”,是京剧传统戏里常见的俗词,但词俗,意境却值得体味。在传统戏的三个 [二簧慢板] 的“一轮明月”中,《清官册》的主人公还算是心情比较平稳的,较之伍子胥的满腔悲愤和陈宫的无限悔恨,寇准仅仅是猜测而已。京剧艺术家们在唱到这里时,觉得他心里的波澜起伏不是太大,所以唱得四平八稳。同样的 [二簧慢板],听起来却没有《文昭关》和《宿店》那种慷慨激昂、暴风骤雨。因为寇准心中是比较平静的、自信的,觉得他进京应当是吉大于凶,福多于祸的。所以分析来分析去,他决定给家里焦急地等待消息的亲人,先送个平安信。于是他要随行的仆人回衙报一信,并且告诉仆人,倘若是老夫人问如何说,倘若是少夫人问如何答,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话。
我幼年听戏时,总以为是时间紧迫,寇准马上要上朝见皇帝了,来不及写信了,所以只让仆人带个口信,采取的是权宜之计。及至听得多了,年龄大了,阅历广了,才能体会到寇准的良苦用心:一方面他升官的事还没确定,另一方面又想使家人放心,所以只能捎个口信,不能把不确凿的事情变成白纸黑字,并且口信也说得闪烁其词,颇为含糊。由此可见,寇准的聪明才智,被剧作者刻意地雕饰出来了,也为后边寇准假设阴曹地府、智审潘洪的聪明做法,做了铺垫。一折短短的调寇,把一个足智多谋的县令,树立在舞台上了。
我爱听《清官册》,不只是听这段马派、杨派的经典唱腔,而且后边审问时的念白,也颇有听头。千斤话白四两唱,寇准在质问潘洪和叙述案件时,那种有起有伏的道白,需要念得充满感情色彩:对于杨家将的尊重,对于潘家父子的鄙视,特别是对于令公和七郎之死的无限同情,种种复杂的感情,都要通过抑扬顿挫表达出来。由于我没有看过杨宝森的舞台演出,所以对于马连良的念白印象较深。我记得其中有一个细节,让我感慨,就是在念到“也是那杨老令公教子不严”时,寇准语气中带着惋惜、叹息,同时还有少许的责备。即使这么一小点儿的道白语气,就给了我永远难忘的印象。您说,这大艺术家真是绝了,他们精彩的表演,怎么会让我记得那么深刻呢?越是不忘,还越爱听,这,大概就是我们国粹艺术的魅力吧!
作者:于无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