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森《文昭关》唱腔鉴赏

2020-07-22 12:03来源:王德成阅读量:10985


夜深人静时,一盏灯,一杯茶,闭上眼睛细细聆听一段杨宝森先生的《文昭关》,那意境、那韵律、那声腔,魂牵梦绕,引发感慨无数。

 

    人到中年,岁月沉积,历经世事沧桑,心境越发闲淡泰然。对于音乐,或激荡者、或平缓者、或抒情者,听来虽有悦感,却难以引发心灵共鸣。唯独对于京剧之爱,却是与日俱增。夜深人静时,一盏灯,一杯茶,闭上眼睛细细聆听一段杨宝森先生的《文昭关》,那意境、那韵律、那声腔,魂牵梦绕,引发感慨无数。因此,也就常常沉思。京剧,这一大美尤物,从老祖宗那里一代代传承至今,究竟浸润了华夏先贤们怎样的情趣、怎样的喜好、怎样的审美取向呢?这百听不厌的《文昭关》,暗藏着怎样的审美密码呢。

凄美的月下禅境

     京剧《文昭关》讲述的是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因遭楚太子少傅费无忌陷害,父、兄均被楚平王所杀,伍子胥被迫出逃吴国借兵,发誓搞垮楚国,报仇雪恨。在逃离楚国途中,路阻昭关,恰遇隐士东皋公搭救,被他隐藏于自家后花园中,一连七日,最终在东皋公帮助下,成功逃往吴国。在京剧世界里,关于伍子胥的故事可以从《战樊城》一直演到《刺王僚》,是一出整本大戏,总称为《鼎盛春秋》,或《伍子胥》。其中,《文昭关》是全剧的核心场次,也是最有看头的一出老生唱功戏,经常作为折子戏单独演出。其中的第二场“叹五更”是这出戏的核心唱腔,也最具美学价值的部分。特别是从“二黄慢板”到“二黄快原板”的组合唱腔,更是杨(宝森)派声腔经典中的经典。

     在《文昭关》第二场的开场,伍子胥在〔阴长锤〕的伴奏下上场,看过既晚的夜色后,情绪焦躁。先以几句〔西皮流水〕起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随后以几句话白作为铺垫:“幸遇东皋公,将我隐藏后花园中,一连几日,并无动静,今日又是一天,好不愁闷人也!”。演员上场后,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人物的心境一一交代,随后,一更鼓打过,时序进入深夜,明月高挂,一副充满意境的古画徐徐展开:

    月光如流水般静静地洒落在这一片雕镂画栋、青砖灰瓦的古街上,洒落在庭院内的竹叶和繁花上。墙外的更鼓与花树下的虫鸣隐约呼应,令小城月夜愈加静谧。寻常人家已安闲入睡,而惨遭满门抄斩,仓惶逃离,隐藏友人家中的伍子胥,却是孤形吊影,肝肠寸断。再加之一连七日,逃脱无计,更让他内心焦灼。接下来的“二黄慢板”唱段,进而宣泄出伍元复杂心境的大段内心独白。“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舞台造境和唱词词境共同营造出凄美的月下禅境,相互映衬,把观(听)众带入无限遐思。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开篇即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注1】

   在第三场的开端,演伍员的老生,在〔快长锤〕的轻打下,上了台,看过既晚的夜色后,情绪焦躁。起先唱几句〔流水〕:「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随后以一句话白作为铺垫:「幸遇东皋公,将我隐藏后花园中,一连几日,并无动静,今日又是一天,好不愁闷人也!」

    可以说,这一场戏中,好的意境是它成为经典的基础。我们知道,“意境”是中国美学中具有民族特色的范畴之一,它指的是诗(词)、画、戏曲以及园林等门类艺术中,藉借匠心独运的艺术手法熔铸所成情景交融、虚实统一、能深刻表现宇宙生机或人生真谛、从而使审美主体之身心超越感性具体,当下进入无比广阔空间的那种艺术化境。中国美学常以意境之有或无,来衡量艺术品的美丑或成败。意境说尽管在明清时期才成为美学范畴,但它的形成背景可以上溯至先秦道家、魏晋玄学以及隋唐佛学。在这段唱词中,前两句借景抒情后,接下来,便是四句叙事,随后是以排比方式的再抒情,把感情引到高潮。主人公翻江倒海的内心世界,与墙外的清静月夜形成强烈反差,大大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多变的阴阳虚实

    尽管美学学科诞生于西方国家,但中国的美学思想并不落后。“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第一个把可言说的“道”,经过理性思维抽象为恒常之“道”,并赋予其哲学最高范畴的地位。《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故强字之曰道。”在老子看来,“道”是宇宙的本体,也是美的本体,他的本质是一种超感觉的非物资性的绝对——无,也即虚,它既包容一切,又不见一切。“老子所描述的‘道’,顺应自然以达到最为完美合理的境界,无意中正触及到美、审美和艺术创造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有与无、虚与实、动与静的辩证统一,恰是艺术和审美的真谛。”【注2】以儒家思想为主旨的《易传》,建立了“弥纶天地之道”的思想体系。《系辞上传》曰:“一阴一阳谓之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它吸纳道家和阴阳家的思想对后世美学中对自然美和艺术的起源、本质及形式美等问题的诠释。中国书法是世人公认的中国文化中一门很高的艺术种类。而中国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数千年的传承发展中无不渗透着“一阴一阳谓之道”的哲学思想。”正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正是这种对立因素的相互作用,促成事物向反方向转换,形成了事物的运动发展”【注3】 这就是说,阴阳观在艺术领域的应用,体现了古代人顺应自然变化的思维亦或是审美取向。具体到某一个审美主体,它表现出的是动感、生动、传神。王羲之《笔阵图》云:“为一字,数体俱入,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又:《兰亭序》中“之”字笔笔不同。“故艺之要诀在于避同求异,犹如人之眼神,目视万物,时时不一。奏乐亦然。一音既出,即求变,音音相连,妙变其间,即使演奏音阶,亦须与稳定中力求其变,奏时心中快乐怡然,其妙无穷。若音音相似,千人一面,形如算盘子,则艺之大忌也。”

    虽然中国戏曲的发端、发展、成熟,远不及书法那么源远流长,但在审美情趣、审美取向上却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京剧里的阴阳虚实、强弱快慢、动中寓静、静中寓动等,都与书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苏国荣把中国戏曲舞台形象地称之为“太一舞台”( 苏国荣《戏曲美学》)。太一是老子之道的别名。《吕氏春秋》解释为:“太一生两仪,两仪生阴阳”。受古代阴阳哲学的影响,强弱、虚实、快慢等各种方式的节奏变化。可谓比比皆是。马连良、梅兰芳等大师在表演和演唱上都是巧妙运用节奏的高手。而在《文昭关》这出戏里,恰到好处的节奏运用,大大增强了它的艺术感染力。

    首先从唱腔板式上看,一开场伍子胥上场,首先一段(西皮流水)唱腔“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简洁明快,渲染气氛,表明主人公焦急的心态,也为接下来的核心唱段做好铺垫。皓月当空,夜深人静,一板三眼的“二黄慢板”开唱。平缓的节奏,与时序相合,与思绪相合,与心境相合。安眠片刻,主人公的心绪由悲凉、焦灼,转为愤慨难平,此时,非快节奏难以合拍,因此,连续两段的(二黄快原板)从“心中有事难合眼”到“鸡鸣犬吠五更天”可谓淋漓尽致。因此,这种唱腔板式设计,使大段唱腔富有变化而不拖沓,可谓精心。

    而从具体唱腔来分析,整段(二黄慢板),从“一轮明月照窗前”到“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每字每腔的阴阳强弱尽皆体现。笔者在学习这段唱腔时,导师也特别注重引导,要把抑扬、顿挫、阴阳、强弱、快慢、轻重、缓急体现出来。这就是老辈们常说的“劲头儿”。

 

      《文昭关》二黄慢板曲谱

 

    再比如,在节奏变化上,起唱首句“一轮明月”中的“月”字,从“中眼”起唱后,以正常的一板三眼的节奏唱腔尾音落到板上,因为板起板落是二黄唱腔板式规范和风格特点,然后,在唱接下来的一板三眼至再下一板的板头,节奏要稍稍搬慢一点唱。再比如,“到吴国借兵回转”中的“国”字,以正常节奏在末眼起唱后,从下一个一板三眼至再下一板的板头和头眼,节奏要稍稍往后搬一点,以突出强调这一个关键字。类似这些地方的处理,可以使唱腔更加出彩。这一段唱腔中,最为出彩的是四个排比句“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勾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首先从腔势上,是按阳-阴-阳-阴的节奏安排的,为加重对比,体现伍子胥此时此刻极度悲愤、极度无助、乃至极度消极的心境,在唱第三个“我好比”时,强调要“气沉丹田”,把“线”字唱的低沉浑厚,继尔将第四个“我好比”,节奏稍稍放慢,形成抑扬、顿挫、虚实、强弱、快慢、轻重、缓急对比。在整个这段二黄慢板中,放慢节奏演唱的就有四五处。如果唱平了,那就成了一道淌。而虚实原理的运用除在唱腔中体现之外,在剧情上也有体现,比如,从夜幕降临到五更天,实景是伍子胥用唱念所体现出的翻江倒海的内心思绪变化,虚景是他的由黑变白的胡须。实景是时时刻刻展现给观众的,虚景则是与实景同时发生,却并不随时交代,只待最后才从东皋公口中说出,“将军,为何一夜之间须发浩然了?”将军,一夜之间为何须发皓然了这是化解伍子胥忧愁的关键。这样,一明一暗一实一虚的运用,大大增强了戏剧效果。

    壮美的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的思想源于道祖老子。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注4】人以地为法则,地以天为法则,天以“道”为法则,“道”则纯任自然,自然而然就是“道”的法则。老子的这一思想,被庄子进一步阐述提炼,后被汉代思想家董仲舒发展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体系,并由此构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天人合一被视为中华民族一切艺术作品的最高境界。  

   《文昭关》这出戏,之所以贴上杨派标签,恰恰暗合了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可以说杨宝森之于《文昭关》,就如同马连良之于《借东风》《淮河营》,谭富英之于《战太平》、《定军山》,都成为各自艺术流派的代表作品。杨宝森出身贫寒,演艺道路也颇为不顺,正如很多人对其评价,他的确是死后才红起来的,身后的无上荣耀凸显出生前的寂寞,他以谭(鑫培)腔入,以余(叔岩)腔出,避开余叔岩的立音和脑后音唱法,(杨先生多以降E调门演唱,而正宫老生的调门则是G调)充分发挥自己中低音厚实并略带沙哑的特点,利用低部位喉腔、胸腔共鸣,独辟蹊径,创造出了以低沉苍凉为主色调的杨派艺术,“他行腔与吐字力求稳重苍劲,不浮不飘。于细微处体现丰富的旋律,细腻而不琐碎”【注5】可以说杨先生将低调门发挥到了极致。《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大段唱腔,似乎天生就是为杨先生所准备的,人生的坎坷和有别于其他戏剧演员的文化修养使杨宝森身上具有一种旧时代文人的气质,细听他的唱段,总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这就如同他所饰演的角色。“一轮明月照窗前”大段唱腔是伍子胥在深夜的内心独白,此时的他,为报仇忧心急如焚终于一夜之间须发皆白,杨先生的嗓音略带苍老而嘶哑,唱腔情感真挚而强烈,一唱三叹,意境深邃,唱段的前一半是二黄慢板,情绪相当压抑而愤懑,后一半转为二黄快板,此时胸中的悲愤终于喷发而出,再也无法抑止,已分不清是伍子胥还是杨先生在哀叹自己的遭际,尤其是他身上所带的那种旧时文人的激愤不平之气和怀才不遇的落拓更是与角色融合的天衣无缝,这些都是颇能引起听众共鸣的。

    一如前述,《文昭关》这出戏并非始于杨宝森。然而,此剧在他手里多有创新,以致成为他的戏宝,亦是后来杨派老生必学必演的珍品。正如前辈所言,京剧要讲究“会通精化”,这其中的“化”,即是化境,也就是“天人合一”,这是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文昭关》这出戏,此情,此境,此人物,此演员,天作之合,融于一体,成就了《文昭关》,成就了艺术宝库中广为传唱的经典之作,也成就了一代京剧大师杨宝森。

(作者 王德成 山东广播电视台主任记者)

【注1】王国维著 周锡山编校《人间词话-汇编 汇校 汇评》P1

【注2】吴中杰主编《中国古代审美文化论》p3

【注3】吴中杰主编《中国古代审美文化论》p25

【注4】李耳著《老子》P58

【注5】骆正著《中国京剧二十讲》P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