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击疫情的日子里,闭门家中坐,想想过去听过的那些好戏,见过的那些好角儿,也可谓一番享受吧!
提起京剧表演艺术家,每个戏迷,都能如数家珍地讲出许多熟悉的名字。我辈生得晚,没有赶上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的鼎盛时期;我懂得看京剧时,最强大的京剧阵容,就是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的联袂演出。但是四大头牌同台的时候,并不是很多,我只看过合作的两出戏,其中《铡美案》在拍成电影时,扮演陈世美的谭富英,还换成了他的学生马长礼;《赵氏孤儿》就成为四大头牌合作的唯一典范。后来,只要是马、谭、张、裘四大名家的弟子或再传弟子合作,必定也要演出《赵氏孤儿》,一方面是出于对恩师的怀念,另一方面也因为,这出戏从剧本创作到舞台演出,都非常符合京剧的表演艺术规律,符合广大戏迷的审美需求,我非常喜欢和非常欣赏。
《赵氏孤儿》的故事出自《东周列国演义》,但是据史书记载,历史上确有其事;程婴、公孙杵臼、赵盾、赵武、庄姬、屠岸贾,历史上也确有其人,只是戏中情节有许多虚构的成分,但此剧产生的影响却很深远。
1960年是我国经济困难时期,京剧同样受到影响,为提高号召力,北京京剧团的编剧王雁,根据四大头牌的特点,在传统剧目《搜孤救孤》的基础上,重新编写,让它成为一个既符合我国国情、又具有完整情节的大型剧目。剧中,谭富英扮演的赵盾,演完了以后,马连良扮演的程婴才出场,使全剧始终是老生为主,爱听老生戏的我,觉得很过瘾。
这出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剧作者,采取了从演员出发,以演员定位进行创作,剧本的针对性很强。编剧完全了解四大头牌的各人特色,有的放矢地发挥每个表演艺术家的专长和潜能,按照他们的实力和需要,编写剧本情节;按照他们的艺术风格,设计剧中人物,从而使每个人物都得到最充分的发挥,相得益彰,各具特色。例如,同是老生;谭派适合表现忠心赤胆、刚直不阿的忠臣良将,如鲁肃、杨延昭、杨波、花云;马派善于塑造机智勇敢、舍己为人的平民百姓,如宋士杰、莫承、张元秀、马义、薛保等。所以王雁设计的这两个人物,使马、谭二位艺术家演来得心应手,分外成功。
首先,我喜欢赵盾在第三场的一段“二簧”唱腔。这是谭先生在前两场表演基础上的重点唱段。这段“二簧”在板式上,不同于一般“导、回、原”的程式,不是“导板”直接接“回笼”,而是“导板”先接“散板”,再转回“回笼”,为的是和剧中人在舞台上的动作合拍。在这里“导板”描绘的是当时的外部环境,后面两句是渲染人物的内部心境;“回笼”后必须接着的“长锤”,在节奏上与赵盾忧愁、烦闷的心情不一致,而从第三句开始,才是赵盾自己对苍天直接讲出来的话,所以,这段唱腔在“导板”、“散板”之后接锣鼓“撞金钟”,直到人物烧香、叩头、起身,锣鼓停住,再“碰板”唱出垛字句的“回笼”,再接“原板”,不仅显得连贯紧凑、铿锵有力,而且新颖别致、符合剧情。全段以“原板”为主,最后用“散板”结束。
谭先生以他那无遮无拦的嗓音,酣畅地唱出了这位白发老臣,废寝忘食的忧国忧民意识,集中表现了谭富英的演唱工力,让人听得如醉如痴。从《赵氏孤儿》以后,谭富英先生就再没有排演过新戏,赵盾就成了谭富英先生晚年创造的绝版人物。
在《赵氏孤儿》中,程婴的出场很有特色,他是在赵家满门被害时,在紧张、肃穆、杀气腾腾的氛围中上场的。他冒着生命危险去给赵家通风报信,当他告别赵朔夫妇下场时,抖动水袖、甩动髯口的动作,非常精彩,马先生用这些动作,突出了程婴紧张、激动、焦虑、愤懑的心情,让人40多年后仍不能忘记。至今所有演这个角色的人,无一不是全盘继承了这套表演程式。
在程婴化装成草泽医人,进宫盗出孤儿的这场戏里,马连良、张君秋两位大师的演唱,可谓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尤其感动的是在程婴离开以后,庄姬公主依然充满了担心和惦念,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能否逃出奸臣的魔掌?她听到一点声音就怀疑是孤儿的啼哭。在这里虽然公主没有来一大段唱,但是张君秋先生以眼神和微微扬起、伸出去的手,告诉我们,她多么渴望和儿子同去的那种心情!可见塑造人物,并非完全靠唱腔。
当然,综观全剧,矛盾冲突最尖锐的戏是“白虎大堂”一场,这也是程婴戏份最重的一场,不仅有许多做派,而且还有那么一大段“二簧”唱腔,艺术大师马连良为我们提供了一段和《借东风》完全不同的艺术享受。
这段唱对传统戏《搜孤救孤》中的原唱段没有做一个字的改动,无论唱词还是板腔,都和当年余叔岩的一模一样;但是马派唱来,却和余派的韵味有所不同:这就好象不同的厨师,烹调同一个菜肴,原料相同,味道却不一样:因为余叔岩以朴实、简直为特征,他唱出的是程婴誓死救孤的决心;而马连良以其俏丽、潇洒的声腔,表现程婴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对于同一个人物,不同流派的艺术家,能表演出不同的风格,这就是大艺术家的风范吧?
作者:于无声处